王世襄:關于家具的改制問題
傳世的明及清前期家具,有不少經過改制。改制的原因不一,品種和方法各異,時代也有早有晚,目的都是為了得價而易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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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為迎合時代風尚而改制木色
自清中期以后,由于宮廷及權貴的愛好,紫檀器成為最名貴的家具,其次是紅木,形成硬木貴黑不貴黃的一種風尚;于是顏色淺的花梨制品,在木工完成后,即被染刷成深色。就是傳世的黃花梨器,有的也不能幸免。
清 黃花梨有束腰斗拱式半桌--頤和園藏 《明式家具珍賞》版圖83
頤和園藏的清前期雕螭紋半桌,呈紫黑色,細看乃是黃花梨。它可能是在清中期以后被染刷,至今尚未還其本來面目。
此半桌陳列于頤和園排云殿紫霄閣內景
筆者家中舊藏的一具黃花梨翹頭案,鐵力面心,民國初年購于北京,亦被刷成深色,目的在頂替紅木,兼可掩蓋面心和外框用料不一致的缺憾。此案是我自己動手將它褪色還原的。
明 黃花梨夾頭榫翹頭案--126.2x39.7cm 高86.2厘米 王世襄舊藏
據老匠師石惠、李建元稱,上述刷深色的情況,到30年代開始變化,那是由于西洋人喜愛有紋理的本色家具,黃花梨器身價驟增,于是魯班館等地家具店,不僅將染深的黃花梨器褪色還原,就連紅木器也要洗刷刮磨,加染黃色,充當黃花梨出售。以上是二百年來硬木家具染色變更的概況,它們雖未大遭斤斧,只是表面染色見新,實際上也是經歷了一番改制。
? 為修正軟屜破損而改制
傳世硬木家具中的凳、椅、床、榻,有軟屜與硬屜之分。軟屜指邊框打屜眼。用棕、蘸、絲線等編織成的屜,軟屜四周用木條壓邊,釘竹釘或木釘固定。
經過改裝的黃花梨圈椅席面,藤編極細
有的軟屜邊框底面還開槽,透眼打在槽內。軟屜編成后,槽口用木條填蓋。這樣造的軟屜,上下都有壓邊。硬屜指邊框打槽裝板的屜,裝板有的與邊框平齊,有的落堂做,稍稍低于邊框。
櫸木小燈掛椅軟屜正面及背面,藤編不留孔,較細
軟屜是蘇州地區的主要造法,自明代一直延續到本世紀。當地雖也造硬屜,但為數較少。后因細藤工日少,硬屜才取代了軟屜。
硬屜是蘇州以外地區,主要是廣州地區的造法,所見家具,不論時代早晚,除床榻有軟屜者外,其他品種,都用裝板法制成硬屜?;罩莸貐^的明代椅具,也用硬屜。
黃花梨劈料方凳軟屜正面及背面,藤編有空、粗而稀
軟屜藤編細密,坐臥時屜面因受壓而下凹,做聯結框邊的木帶呈彎形。它較硬屜舒適,但不耐長期使用,少則數十年,多或百余年,藤屜便破損,須重新編穿新屜。
留傳在北方的明及清前期家具,多數為蘇州地區制品,故十之八九為軟屜。原來軟屜尚未殘破的家具,除故宮、頤和園等處有少數存在外,民間可說百無一
二。
紫檀方凳軟屜藤編拆去后背面的情況
因此,約半個世紀以來,魯班館等家具店收進的軟屜家具,藤屜多已殘破,只有把它修整好才能出售。
不過,自清晚期以來,北京細藤工早成絕藝,致使軟屜無法復原。在不得已的情況下,北京家具店創造出一種用雜木板貼草席來代替軟屜的造法。
它工料兩省,可以獲利,外觀又潔凈悅人,故近年經北京修理的原為軟屜的凳、椅、床、榻,尤其是售往國外的,幾乎全部被改成這種貼草席面的板屜。
硬屜貼席櫸木燈掛椅
貼席板屜的造法,木板因不外露,且要求它質地松軟,有利與草席粘合,故不用硬木,而以價廉的松、楸等雜木為宜。
木板上面涂刮用豬血料、土粉子或磚,灰調成的糊狀膩子,按屜面大小裁一方臺灣草席,浸濕后趁膩子未干時貼上去,緊緊按壓,使其粘著牢固。
草席四邊仍用木條壓蓋,匠師稱之曰“壓席邊” ,用木釘或竹釘固定。邊框背面的穿孔,用膩子填堵。木板背面或刷血料,或刷生漆,掩蓋新換木板的痕跡。
明 黃花梨玫瑰椅--陳夢家舊藏 上海博物館
據老匠師石惠、李建元等相告,木板貼席,古無此法,是近幾十年才有的。用他們的話說:
我們修理了幾十年硬木器,從未遇到過一件舊的木板貼席活。那些被艾克、杜樂門買去的席面家具,有一大部分就是經我們手改裝的,難道我們還不知道底么?!
總之,此法絕非古制,這是北京了解硬木家具者公認的事實。
明清版畫中的軟屜燈掛椅
我們必須指出,木板貼席不是一個好辦法。為了改裝席屜需去掉原有的彎帶,并把邊框里口踩深,所以不免“傷筋動骨”,實際上是種破壞,而不是修復。
嚴格說來,只有恢復藤棕編織,才是修復軟屜的唯一正確方法。
? 為降低家具的高度而改制
自從我國傳統家具得到西洋人的重視并大量購置使用后,許多椅子和桌案被改矮了,這是為了迎合西方人士的生活習慣,以利銷售。
因為椅子只有降矮其高度,才能加上厚厚的軟墊;桌案只有改矮后,才能放在沙發前當沙發桌使用。
椅子是原來頭還是被人改矮,從有無槽口便可以分辨出來。桌案改矮,也是截腿,但有從腿下端截和從上端截兩種辦法。下各舉實例:
鸂鶒木小翹頭案,腿足截短改為炕桌
從此案現狀來看,身甚矮而吊頭特長,不成比例,故匠師一望而知是用高形的小翹頭案改成的。它從下端把腿截去,因兩足之間原有橫棖,故不能留得太長,以免留有榫眼痕跡。
截短后,原有的托子仍舊安上,乃作今狀。據木工溫師傅稱,改制時間在1940年前后,是為銷洋莊而這樣做的。
黃花梨條凳,見艾克《中國花梨家具圖考》圖版74上
按翹頭一般用在高形的案形家具上,此器有束腰,為桌形結體,尺寸又矮,故人目即予人一種異常的感覺。
黃花梨條凳下端截腿貼馬蹄示意圖
細觀圖版,足底馬蹄乃用木片貼補后挖成的,右前足尤為明顯。故知它原為高條桌,腿足下端被截去,改成所謂的“條凳”。翹頭很可能是硬加上去的。
黃花梨矮桌,見埃氏《中國家具》第96、96a
此為高桌從上端截腿,改成矮桌子的例子。
高桌為四面平式,腿足上端用圓轉角與邊、抹相交,故上端截短后,必然欠缺,只有補貼三角形木片,才能造出圓婉的轉角來。
黃花梨四面平矮桌截短示意圖
? 為構件殘缺而改制
這里首先談到的是一件并未看到實物而只見到照片的大椅,這是被人改制過的家具。改制者可能有一件下部殘缺而靠背完整的大椅,后來卻為它找到了一件尺寸合適的長方大杌凳,就把靠背和扶手安裝了上去。
大扶手椅,疑為大杌凳及扶手椅的上部拼湊而成
它看起來使人感覺別扭,這主要在它的下部。大家知道,椅子有束腰及馬蹄的,在千百件中,也難找到一兩件,再加上足底沒有管腳棖,因而無法安券口,但它卻有霸王棖,如此的實例更從未見過。我們不妨說,這樣的造法,只有杌凳有,而椅子是沒有的。大椅的鵝脖系另安,與前腿不是一木連做。后腿的造法從照片雖難看清,但推想上下也像是兩木分做的。更為常見的改制,是把架子床改成羅漢床,原因是架子床上部的構件多,又可拆卸,故容易散失不全。下舉架子床改為羅漢床兩例:
黃花梨絳環曲尺圍子羅漢床,見艾克《中國花梨家具圖考》圖版26
此床三塊圍子等高;兩旁兩塊圍子迎面立材各有兩處堵沒榫眼的痕跡;三塊圍子都經拆改,不是加長而是截短,去掉了最后一個[ 形框格,致使絳環圖案不復完整。更不合法的是后圍子撞到旁圍子上,背離了旁圍子應該撞到后圍子上的常規造法。這一切都說明此床不是“原來頭”,而是用架子床改制的。由于圍子是去短而不是加長,故很可能床身并非原來的架子床,而是另找到了一具較窄的床身,硬把架子床圍子改制后安了上去。
黃花梨四簇云紋圍子羅漢床,見艾克《中國花梨家具圖考》圖版25
此床現藏美國甘澤滋城納爾遜美術館。承館長史協和先生(L.Sickman)見告,床屜邊抹上有堵沒床柱榫眼的痕跡。再看兩旁圍子迎面立材,果有堵沒栽銷榫眼的痕跡。后圍子亦被加長,還添了兩根立材作為后用子的抹頭,為的是加長到立柱的分位,使兩塊旁圍子能和它撞嚴。故此床為架子床改制,已無可疑。值得指出的是三塊圍子卻是后高旁矮。經觀察,三塊圍子原來都有亮腳,改制者保留了后圍子的亮腳,而去掉了兩旁的亮腳,這樣就有高矮之分了。家具商之狡譎,亦于此可見。
? 為使用易售而改制
明及清前期家具中某些品種,由于生活改變,現已失去其實用價值,或因尺寸太大,難得買主,因而被改制。
黃花梨火盆架,當作者1958年在魯班館第一次見到它時,面上仍有可將火盆坐人的大圓洞,而支墊火盆的銅泡釘也尚在。待1960年前后,在王府井硬木家具門市部再見到時,已被改成一個大杌凳。這當然是由于現代不用火盆取暖,不改制不容易售出的緣故。
黃花梨架幾式書案
黃花梨架幾式書案,魯班館張獲福于1955年前后在海淀收得,經石惠師傅手修整。根據張本人面告,修理時,將案面截去約二尺,現長192.2厘米。他認為如不截短,書案長度將達2.5米,不論中外買主,都會嫌它太長,將它改短,以圖容易脫手。大器改小,十分可惜,是種破壞,不過家具商為了經濟利益,是難免要這樣做的。
? 為追求罕見品種而改制
我們知道,在明式家具中抽屜桌是一個罕見的品種,但抽屜桌可用作書桌,所以又是一個受人歡迎的品種,銷洋莊更可以得到善價,這就促使家具商利用半桌、方桌等改制抽屜桌。下舉一例:
帶屜板小翹頭案示意圖,屜板為后加
小條案在明式家具中是常見品種,但條案面板下又帶屜板的頗少見。埃氏《中國家具》第71的一件條案,據稱身為黃花梨,屜板則為紅木,用料既異,大失法度,且屜板下降太低,背離了此種小案的形式,故不需看實物,憑圖片即可斷定為拼湊臆造的。家具商配補修改,因器而異,手法多端,難以究詰,往往是不易察覺的。北京魯班館的十幾家硬木家具店,半個世紀以來,不知修復了多少件明及清前期家具,大量殘缺破損的器物得以續命延年,有的還免遭變為秤桿、算珠之厄,他們是立了大功的。不過,為了牟利易售,他們不惜任意拆改,東拼西湊,也破壞了不少有文物價值的家具,這同樣是不容否認的事實。